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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程

閻凱毅  牧師

爸爸生氣了。
 
我和媽媽坐在餐廳,看著爸爸的表情,在一瞬間,由微笑轉換成氣憤。爸爸的脾氣不好,但從我懂事以來,他從未對我生過氣。這個完美的記錄,從現在起,已不復存在!
 
那天只為了一點小事,爸爸居然對我生氣,並且是直接的衝著我而來,實在令我難以置信。一如每個星期的例行活動,那天上午,我開車接年近八十的媽媽到洛杉磯的醫院看病,爸爸也一如以往,陪伴同去。媽媽看過病之後,就是爸媽和我三個人獨處的「親子時間」。我總是會帶他們,找一個安靜的餐廳,享受一頓美味,並聊聊生活瑣事。
 
那天去的餐廳,是爸媽很喜歡的餐廳;中西餐都有,食物很合爸媽的胃口。尤其是有熟識的服務人員,招呼我們,更讓爸媽倍感親切。當時,爸媽同坐一邊,我坐在爸爸的正對面。我們各自點餐,沒多久,我的那一客先送到。爸爸情緒很好,面帶微笑,立即拿起刀叉,要吃我點的餐。我提醒爸爸說︰「爸爸,這是我的餐,您的馬上會送到。」爸爸看著我笑了笑,放下刀叉。但才不過幾秒鐘,爸爸卻將我面前的餐移向他自己,又拿起刀叉,要吃我的餐。我再度提醒爸爸:「您最喜歡的炸子雞,馬上會送來。這個是我點的餐,您弄錯了。」就在此時,服務人員適時地送來爸爸點的餐。但是,爸爸已放下刀叉,收起了笑容,換上了怒容,不肯吃飯,也不正眼看我。我簡直不敢相信,爸爸會為這樣一件小事對我生氣。
 
我回想和爸爸的關係:
爸爸脾氣不好,他會對媽媽和姊姊生氣,更常對弟弟發脾氣,但是,自我懂事以來,爸爸從未對我生過氣;我是家裡唯一的例外。這個保持了一生之久的完美記錄,居然因一件小事毀於一旦,實在令我難以置信!
 
爸爸是遠洋商船船長,長年在外,大約一兩年才回家一次。在我和爸爸生命中,對方幾乎是一片空白。從小到大,雖然彼此所知無多,長輩和親友,卻常對我說︰「你和你爸爸實在太像了!」我知道他們指的是我的個性、言語、行為都和爸爸非常相像。因為多年以來,從很短暫的接觸中,我在爸爸身上,看見自己的倒影︰傲岸寡合、特立獨行;嚴以律己,也以同樣的尺度要求別人;脾氣不好,不易相處;喜愛小動物,甚於喜歡人。最相像的一點是:自重自愛、認真負責。
 
我一生中和爸爸從未有過一次衝突、口角,甚至從未對彼此生過氣。這樣完美的記錄,相信是因為我們彼此都有一個清楚的認識 - 彼此都是極度自重自愛的人,因此,雙方也一直在全力維護這樣的關係。從行動上看,就是絕對的彼此尊重和絕對的「保持距離」;不只是無形的距離,也是有形的距離。我們從未互相擁抱過,甚至從未握過手。
 
媽媽轉頭凝視我的動作,將我從回憶中,帶回餐廳現場。在凝結的空氣中,我趕緊向爸爸說︰「對不起,爸爸,我以為您弄錯了,才提醒您。您若是喜歡,儘管吃我點的餐,這樣好嗎?」但是,這樣的補救為時已晚,爸爸怒氣已發,不再說話,也不肯吃飯。
 
就在尷尬的一刻,我突然想起爸爸過去二個星期有幾次異常的行為。顯然,今天的「餐廳事件」正是異常行為的延續。過去二個星期,最明顯的異常是,有幾次下車時,爸爸總是皺著眉頭,不肯解開安全帶。經我提醒,甚至在動手幫他按鈕解開安全帶後,他卻將安全帶握在手中,仍然坐著不動;過一會,他又將安全帶扣上;我再度提醒,爸爸仍無反應。在我逐漸提高的聲調中,爸爸顯得有些緊張和難堪。最後,我再度替他解開安全帶,並且在陣陣催促聲中,爸爸才勉強下車。
 
頓時,我明白了,不肯解開安全帶、不肯下車、拿我點的餐吃….,並不是爸爸心不在焉,不是爸爸粗魯無禮,更不是爸爸對我有何不滿,而是爸爸病了。
 
我想起爸爸過去一年多以來,對許多事情失去興趣,連對他平時愛看的中文報紙和電視轉播球賽都興趣缺缺,記憶力明顯減退;情緒低落,每天只在公寓裡走來走去,不愛出門。媽媽告訴我,爸爸唯一高興的時間,就是我每星期接媽媽看病的時間。爸爸總是早早穿好衣服,催促媽媽快快上車。媽媽看完病,我們三人的「親子時間」,就是能看見爸爸有笑容的唯一時段。
 
我很慚愧,一直沒有注意到,過去一年多來爸爸原本輕微的「老人失智症」正急速地惡化。對爸爸最近的異常行為,我還在衡情論理,心生不滿,卻沒想到是爸爸病了,並且病得很嚴重。我除了慚愧,也深感難過。
 
從那天
(2000年春季)發生的「餐廳事件」以後,我開始認真地關注爸爸的病情,並且固定帶爸爸去看醫生,希望爸爸能獲得最好的治療,至少,能減緩病症的惡化。但是,在後來一年的時間,醫生的測試顯示爸爸的記憶力從不知道美國的總統是誰,減退到不記得自己三個孩子的名字;從走累了才上床睡覺,變成了走累了也不肯躺下來睡覺。爸爸只肯坐在沙發上,但是絕不肯躺下睡覺。因此,小腿和腳都發生嚴重腫脹。雖然我請人幫忙,但陪伴和照顧爸爸的主要責任,仍然落在年近八十的媽媽身上,媽媽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辛。更嚴重的是,後來(2000年冬季)爸爸大小便失禁,自己不會清潔,也拒絕任何人為他清理穢物。媽媽無助的眼神,透露出她的心境 - 整個世界已在她眼前崩潰!
 
我回想
1992年徵得妻子的同意和支持,我將爸媽從台灣接來美國和我們一家同住,為的是能就近照顧並孝敬兩位老人家。爸媽和我們同住了五年,1998年因兩個孩子長大,房間不夠,當時我的經濟情況許可,於是安排爸媽搬到環境良好、採購便利的老人公寓居住,因地點離我們住家不遠,我和妻子常常去看爸媽。在爸爸老人失智症惡化的一年(2000年春季,至2001年春季),爸爸的脾氣變壞,除了我之外,幾乎誰的話他都不聽,很難照顧。大小便失禁以後,情緒更壞,又拒絕任何人為他清理穢物,媽媽的無助和絕望,我完全能夠了解。
 
我告訴媽媽,不用擔心,我會照顧爸爸。我請媽媽在每次爸爸大小便失禁後,立即打電話給我,我會馬上趕去,為爸爸清理穢物,幫他洗澡、換衣服。
 
第一次去為爸爸清理和洗澡時,我心中有很大的掙扎,不知道爸爸會不會拒絕。畢竟,在我一生中,我們彼此尊重,並成功地保持適當的距離。為爸爸清理穢物,爸爸的尊嚴何在?為爸爸洗澡,還能保持什麼距離?但我沒有選擇,我也決定不讓爸爸有選擇,不論他拒絕與否,我都要堅持為他做這件事,因為他是我的父親,我也甘心樂意去服侍他。
 
記得,我趕到公寓,屋裡傳來一股臭氣,從門口就能聞到。我叫了聲爸爸,在屋裡來回行走的爸爸停下腳步,看著我,臉上泛起笑容。我說︰「爸爸,我來幫你洗澡。」接著,有生以來第一次,我牽著爸爸的手,就像牽著一個孩子的手,慢慢地走進浴室。
 
我為爸爸脫衣服、清潔穢物;沖洗乾淨後,再讓他泡澡。爸爸始終面帶微笑。最有意思的是,我說什麼話,他就重複我說的話。我說︰「爸爸,不要動。」他就說︰「不要動」,並且不動;我說:「爸爸,把手舉起來。」他就說:「把手舉起來」,完全照著我的話去做。泡澡後,我將浴缸的水放掉,告訴爸爸要起來、擦乾、穿衣服,但爸爸不但腳腫,也雙腳無力,自己無法從浴缸中站起來,我只好跨入浴缸,設法抱他站起來。但是,試了幾次都失敗,因為爸爸比我重
30磅,而且身上非常濕滑。我靈機一動,先為爸爸擦乾身子,蹲在爸爸後面,雙手穿過他的腋下,環抱著他的腰部,像舉重選手拉起啞鈴一樣,用力地把他拉起來,先站穩了,再扶他走出浴缸,換上乾淨的衣服。最後是牽著他走回沙發,先讓他坐下,再將臥椅(Recliner)的椅背放低,腳墊拉起,讓爸爸能半躺在沙發上,享受真正的休息。

爸爸因泡澡而臉色紅潤,因身體清潔舒適,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。我看著爸爸,心裡很喜樂,默默地說:「爸爸,謝謝您,讓我服侍您。」我一生以來,和爸爸從未擁抱過,也從未握過手,現在卻為他洗澡更衣,這對我們雙方都是多大的轉變!經過這樣的服侍,我知道爸爸是毫無保留地接納我這個兒子。我看見彼此尊重和保持距離的背後,其實爸爸和我的內心都蘊藏著真實而豐沛的愛,在這樣的環境下才顯露出來。我也明白,這樣的愛,移除了一切有形和無形的距離;這樣的愛,填補了我們在彼此生命中大片的空白;這樣的愛,消彌了爸爸尊嚴受損的顧慮;這樣的愛,讓我心甘情願地服侍他。
 
在照顧爸爸的期間,最大的問題就是,我到國外出差時,沒有人能照顧爸爸。解決之道,就是我儘量縮短出差的行程和時間,並且囑咐媽媽,我不在的時候,每隔一小時,就帶爸爸上一次廁所。這樣的安排,媽媽的勞累可想而知,何況爸爸對媽媽說的話經常不肯配合。因此,每次的出差,對我都是沉重的負擔,深怕萬一爸爸出狀況,不但自己受罪,也連累媽媽受罪。
 
為此,我特別找專精老人醫療照顧的社工談到我的處境和困難。社工很認真地告訴我,應該安排爸爸去住療養院。他說,對這樣情況的病人,不是專業的照顧者,照顧難免有疏失之處。社工特別提醒我,對大小便失禁的病人,如果家人不能全時間照顧,就必須安排專人照顧或去住療養院。社工說:「法律保障每一個病人,能夠活得有尊嚴。如果大小便失禁,卻不能得到立即的處理,就等於剝奪了他做人最基本的尊嚴。」
 
這些談話,讓我重新思索「怎樣才是對爸爸最好的照顧」這個問題。過去給爸爸洗澡,最擔心的,就是在浴室,甚至在浴缸裡滑跌的問題,因為公寓的浴室沒有任何給病人使用的設備(例如扶手、防滑、防撞的設備),我雖然是小心翼翼,但恐怕也難免閃失,甚至兩個人一同摔倒都不無可能。此外,爸爸大小便失禁以後,我若無法立即趕去處理,對爸爸、媽媽和幫忙清潔房子的人,都是難忍之事。這樣的壓力,也造成我沉重的心理負擔。幾經思考,我仍然無法解決問題,因為爸爸不准別人碰觸他,並且拒絕使用成人尿片,即使找男性醫護在家照顧仍然無法解決問題。
 
看來,最後一個選項就是安排爸爸住療養院,但是,這是我無法想像的安排。我覺得,甚至有這種想法都是不應該的。將爸爸送到一個陌生的療養院,就好像兒子棄養父親。爸爸雖然老人失智症嚴重,但是我知道他內心仍有感覺。我怎捨得讓爸爸傷心?我怎忍心將爸爸孤單地留在療養院成為一個「病號」?接爸媽來美國,就為了讓他們安享餘年,為了要好好地照顧、孝順他們,這樣的結果,豈是我當年的初衷!
 
雖然我的理性告訴我,社工的話是對的,安排爸爸住療養院,是正確的作法,也讓媽媽能解脫照顧的艱辛。但是,我的情感不容我採取任何的行動,我好像陷入泥淖,左手右手,一邊一個,仍緊緊地攙扶著爸爸和媽媽,但是卻拉著他們,一同慢慢地下沉。
 

2001年3月,爸爸因雙腳嚴重發腫住院檢查。醫生表示,腳腫的病情還不嚴重,但老人失智症已經非常嚴重,建議我在爸爸出院前,先找好療養院,以便直接轉院,立即接受長期療養。我知道時候已到,我明白住療養院才是對爸爸最好的照顧。經過前面一段時間的掙扎,情感波動已經平息;如今,砂石沉澱,事理清晰;加上爸爸病情極度惡化的事實,我立刻作了我不願意,但卻是正確的選擇 - 將爸爸送到一個以華人病人為主的療養院。
 
爸爸住在療養院的兩年期間,我常去探望他,陪他作復健,陪他說話。我喜歡上午去看爸爸,因為他上午精神最好。護士為他梳理整潔後,讓他在療養院往來行走,累了,就扶他坐在輪椅上休息。我拉把椅子,安靜地坐在爸爸面前。他看著我,不一會,嘴角浮起笑意,就開始對我說話。他的話,字句清楚,但不連貫,完全沒有意義。但我總是津津有味地聽著,最有趣的是,他說什麼話,我就重複他說的話。我只要重複他說的話的最後幾個字,他就會繼續說下去,這樣我們就能繼續地交談。聽不懂中文的一些護士,經常驚奇地走過來說︰「哇!你父親居然能和你說話!你們都聊些什麼?」我總是回答說:「我們只是在說話。」我們確實是在說話,雖然彼此不明白對方說什麼,但我知道,在心靈裡我們在做某一程度的溝通。從爸爸的眼神和笑容,我相信他在傳遞對兒子滿滿的愛;我相信爸爸也能感覺到我對他永不止息的愛。
 

2003年6月5日,爸爸因感染肺炎,病逝於醫院。回想照顧爸爸的那段艱難的日子,我總是心懷感激,默默地說︰
爸爸,謝謝您給我機會照顧您、孝順您。
在您人生最後的旅程中,謝謝您讓我與您同行。
因著這段短暫的旅程,我們彼此生命中的空白得以被愛填滿。
爸爸,謝謝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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